军婚!
A市的五月,也是一个清新、花开的美丽季节,有过湿漉漉的冬天对比,此刻更显得魅力四射:明朗的天空,绿绿的植被,芳香四溢的花朵,整座城市似乎笼罩着醇美的柔和。
如果不关乎汶川那场举世震惊的地震,连带着滚滚而来的钰锁生命里的地震,她想她收获的应该只是这个季节里的美好!
地震的风波首先起源于一个静谧、美好的夜晚,姨父、姚定发吃过晚饭后,神神秘秘地出去了,何香蔓坐在沙发上陪姨妈看电视的同时,还双手不闲的纺织着一件美丽的外罩,钰锁洗完澡,着一套宽松的睡衣回到客厅。
“钰锁,今天不加班了?”姨妈关切地看着钰锁,疼爱从心里流淌到眼里,以致于何香蔓会克制不住地想,女儿就是女儿,媳妇就是媳妇,媳妇付出得再多,就是比不得女儿在婆婆心目中的真实地位。
“半月前就交上去了,听天由命吧!”钰锁亲热地挤在姨妈身边,“今晚陪姨妈看电视!”
“得了吧,见不得你这种洋洋自得、稳操胜劵的假谦虚!”杨晶晶点着钰锁的额头,“香蔓都告诉我了,你不是一个人在作战,而是胡传家带着全集团的人全力以赴地支持你!其实,即便是她不告诉我,我自己也能感觉得到。”
“我就没感觉出来,三天呐,三天钰锁就完成了十三万字的《中药立体循环》的经济报告!要让我看三天也看不完啊!”何香蔓有些苛刻地说,“钰锁啊,这个项目完成后,你干脆做专业作家算了!你有这样的才华,做策划,大材小用了!”
钰锁乐了,快乐的心境比忧郁阴暗的心境宽容、阳光。
“那可不一定!企业的发展方案,与写小说诗歌散文完全是两码事情……”钰锁说着,屏幕语惊四座的画面,让她呆住了,震住了:汶川发生了特大地震灾害,高山在刹时被移成坎坎坷坷的土丘,高楼在瞬间倒塌粉碎为泥,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沉寂在瓦烁水泥封闭的黑暗之中……
房间里的固定电话回音四溅,何香蔓的手机响个不停,杨晶晶的手机响过之后,是钰锁的手机,但是没一个人知觉,她们全部沉醉在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悲剧之中,直到源源举着叫声不停的手机,从房间里跑出来:“妈妈,你的手机,舅舅打来的。”
姚定发找钰锁有什么事情?有事怎么不找香蔓、怎么不跟妈说?杨晶晶抢过手机喂了一声,脸上的表情立即紧张、甚至焦灼起来:“挺不过去了?挺不过今天?好好,你们别着急,我会告诉她的,她会转过弯来的,她不是刚回来时易碎的钰锁了,她变得坚强了许多,你放心,她会挺住的,嗯,我们立马过来……”
香蔓一听电话,大惊失色,搂着源源的肩膀,将他送回房内。
钰锁蹦了起来,她立马意识到谁出了问题,她早就该意识到的,只是不愿深究,就像面对喊了太多次“狼来了”的孩子,以致于悲剧真正来临时,她反而总是侥幸地认为自己听错了!
“谁?谁挺不过去了?”钰锁急切地求证,“姨妈,告诉我!”
“钰锁你别着急,传龙他……他在抗雪灾中受伤了……”
钰锁点点头:“你们居然现在才告诉我!”
“你着不得急!娃啊,娃,你要挺住、挺住!”杨晶晶推推呆若木鸡的钰锁,“差不多半年的时间,我们所有人都在竭尽所有的财力、物力和人力……”
“是,该尽的力你们都尽了,不该尽的力你们也尽了!”两行清泪,无声地从钰锁眼里滑落,“是大年初一?”
姨妈点点头:“是的。我们无意间在电视里看到新闻,立即让传家、定发他们赶到了现场……他很了不起,钰锁,你的眼光不错,我们误解你了,这些年让你受了不少委屈,吃了不少苦头……”
“他现在哪儿?”钰锁将头木呆呆地转向姨妈,“我得去看看他,不然来不及了……”
香蔓给钰锁套上外套,梳理着钰锁的头发:“是,我们是要带你去看看……”
“他在哪儿?”
“医院骨折综合科!”香蔓飞快地替钰锁盘好头发,吩咐阿珍看好源源。
钰锁赶到医院时,姨父、表哥、胡传家,还有宋大鸣,都围在传龙病房门口,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。
“传龙,传龙,我是钰锁,你睁开眼睛,看看我!”钰锁直奔病房,一道玻璃门横亘眼前阻止了她的脚步,将里外生死相隔,“你们开开门,我要进去,我要进去看看……”
传龙戴着氧气,浑身插满了导管!他正在沉入深层的睡眠状态。七月西北的漠漠干风,正在通向他的梦境。
钰锁正是在一个七月的天气里,投奔他的。那天,火风中卷起的重重尘土黄沙,俨然从天上悬挂下一帘土黄色的巨瀑,将天地之间飞溅得严严实实,密不透风。
钰锁从没见过这种阵势,搁下迷彩包,站在黄土高原上,一双无辜又无知的大眼睛,迷茫四顾。漠风搅动着万丈沟壑、苍凉远劲的黄土,将钰锁重重包裹。
钰锁虽然愚笨古怪,给他带来许多麻烦与头疼的难题,令父母不满意,令妹妹不满意,令伯父伯大、族人村人怨气载道,但更多的,却是给他带来永不回头的爱和奉献!父母从来不曾独立的处理过一件事情,他家任何一件芝麻绿豆般的小事,都是父母走东家串西家,求助于人家,意见不统一、不协调时,指责早已洞悉一切情况的钰锁出出气,似乎是只要除掉她这颗钉子,大家的日子就都会好过起来。
那时,他总是收集起众人的流言,急于用拳脚改造着钰锁,甚至不惜将她赶出家门,不惜恫吓:“那张结婚证早就作废了,你滚,只要你滚出这个门,我们之间就两清了,不存在离不离婚!”
传龙昏迷的梦里,钰锁无助地站在黄土高坡上,绿裙如荷,玉树临风。
漠漠黄尘,成全着一个时尚佳人的款款风情。
裙裾飞袂,乌发飞扬,高耸入云的黄土高坡上,钰锁站立在上,成了一道风姿绰约的图景。
传龙下意识地,想用手摸摸他裤裆里的私处,可他挣扎着,探寻着,他的双手就是无力接近那早已空空的裤裆。
他的钰锁跟他数十载,没穿过一套像样的衣服、一双像样的鞋,跟他四处飘泊至今还是没有稳定的家,没有属于她的房子……
两滴针尖大小、圆圆的泪,挤在他的眼角,时隐时现,但愿他的抚恤金能给钰锁娘儿俩购置一个安身的窝!他撕抓着胸口,颓废地停止了所有挣扎。
哭声远了,天地静了,钰锁光彩夺目的双眸,变成了完完全全、无边无际的黑洞……
云淡、雾散、源落,传龙却地震般轰然倒塌,震惊了钰锁的整个世界,颠覆了钰锁的整个世界!
太平间门口,钰锁冲过去,一把推开护士,撕扯掉蒙住传龙的白布,全身心地扑向传龙的尸体,似乎要用她全部的热量,全部的悔恨,全部的爱意,焐热他冷冷的躯体,唤回他飘逝的灵魂,让他停止的呼吸重新从胸腔发出,让他紧闭的双眼重新睁开……
“你睁开眼睛看看钰锁!你有什么话告诉钰锁?钰锁愿意静静地听着,愿将你所有的痛苦、担忧、叹息,当成一颗颗溅落在草尖上的露珠,守口如瓶地珍藏在我心间!钰锁保证以后,不仅仅只用耳朵来倾听,而是用我的整个心身来倾听一切有关你的声音!”
钰锁的一只眼里流出的是火焰,另一只眼里涌出的是冰珠,滴滴珠泪点点心血流淌……
宋大鸣在走廊里走来走去,他不敢看钰锁的眼睛,不敢看钰锁载不动的悲痛。正是源于对病房里残躯而高洁灵魂的自责,鞭策他连夜看完了钰锁务实可操作性强的《中药黄连立体循环可行性报告》,“借风腾云”的思维,蓦然在他胸中滋生、脑海里闪耀,并迅速走向繁荣:善借他人的智慧和力量,发挥投资商的优势互补,是所有成就事业的共同之处!为此,他特意单独在一家土家族菜馆,宴请过左藤一郎。
斜向阳光里的棵棵歪脖子枞树围绕的狭窄山路,以往每回胡凹湾一次每行走一步,钰锁都举步维艰。现在她怀抱传龙的骨灰,却快步如飞,沟沟壑壑、花花草草全部在她脚下一踏而过,所有的崇山峻岭、蜒蜿的河流、肥沃的黑水田丰盈的红土地、枞林中的村舍房屋,浓缩成独特的大别山风情,从钰锁身边一一闪过,将陪行的人远远甩在后面。
钰锁如腋下生翅快步如飞,怀抱里的骨灰像她幼稚懒惰的儿子,急需找到合适睡眠的温床;像一棵幼苗,不能离开水土太久;像一粒种子一个梦,急速奔向适宜它生根、发芽的土壤……
突然,一个大大的黄土坑横亘在钰锁眼前,一群村民抱着锄头、铁揪等农具,歪斜在一棵棵枞枝杆上,望着钰锁怪怪地笑着,一个空白的石碑横抛在土坑边。
胡得根前仰后合地摇摆着脑袋从人群中走出来,迎接着钰锁的满腹疑问。
“石碑上不能刻你的名字!你不是传龙名正言顺的媳妇!”得根渐白的双鬓、纵横驰骋在瘦骨上的皱纹,更增添了他的威望,“传龙的所有政府补贴金,英雄家属的救济款,你不要痴心妄想得到半分。”
“对,胡传龙是我们村的英雄,是吃我们村的饭、喝我们村的水长大的,他属于我们村!”众口一词,“你名不正言不顺,莫想占到半点便宜。”
钰锁选择了一个高高的山坡站定,对身后气喘吁吁赶上来的唐律师看了一眼,不屑再多争辩一句,解释一句。
唐律师扶扶一路追跑时滑落到鼻梁上的眼镜,从锃黑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封信:“现在,我来宣读一下逝者生前留下的遗书……”
得根大惊失色,措手不及。律师们咬文嚼字的话他不一定全懂,但他历来是深深懂得白纸黑字的厉害的。口说无凭,立字为据,是他从某些电影里得来的启示,并且他曾用这一招为儿子胡传家减了几年的牢狱之灾。
“钰锁,大雪压顶,火车站在告急!飞机场在告急!千百万的菜农在告急……我每天清晨四点不到出门,晚上摸黑回到家,每天睡眠的时间不超过四小时,所以你的病房我没去踏过脚印,你渴望的复婚证也迟迟没有领取,钰锁,对不起……”